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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愛玲(1920~1995)
偶一回顧,纏縛至今。
作為周作人研究者,自謂對小說“眼界還不錯”的散文家止庵先生從25歲就邂逅張愛玲小說,晚來一時技癢,忍不住總編《張愛玲全集》。隨著《小團圓》內(nèi)地版由南海公司引入,一時激發(fā)張愛玲熱,他從此難得消停,所到之處,屢屢邀談《小團圓》。眾人戲言,在滬“外灘講壇”與馬家輝對談《小團圓》,不妨視作止庵收口之作。
張愛玲最好的長篇小說
《中國經(jīng)營報》:滿城盡說《小團圓》,我等難以免俗。但讀過之后,感覺有些失望,個中滋味,真像有人說的:以為是《紅樓夢》,最后卻是《孽?;ā贰5?,好像目前你對《小團圓》評價頗高。
止庵:我覺得失望是源于大家對《小團圓》作為張版《今生今世》的期待,就等著看張胡對質(zhì),但張愛玲這個人就是這樣,大家這樣想,她偏偏不這樣,所以以胡蘭成為原型的邵之雍到了一半才出場。很多人看《小團圓》都沒堅持過三章,覺得悶,人物形象也不深刻,看不下去,但其實這是必須的。就比如開篇港大生活這段,很多人覺得那么多人名,形象都不深刻,讓人不明所以然,其實我想這也是張愛玲故意營造的疏離效果,當時她的同學對于她而言都是一些名字,朋友都算不上,知交更無。沒有這段漫長的情感荒漠作為鋪墊,那么直接就寫遇到胡蘭成,這個小說格調(diào)也就下去了。
福斯特說“國王死了,王后死了”是故事,“國王死了,王后傷心而死”是情節(jié),而《小團圓》則是“王后死了,而國王很早就死了”,很難說清楚《小團圓》是什么故事什么情節(jié),它本質(zhì)上是一個現(xiàn)代小說,我們期待張愛玲寫的那種小說,她從上世紀40年代其實就不愿意寫了。
《中國經(jīng)營報》:你說《小團圓》是現(xiàn)代小說,但是看了《小團圓》,恰恰可以感覺就是張愛玲是“寫實派”,她幾乎所有寫作素材、乃至細節(jié)無以不是親身經(jīng)歷,這還是屬于比較傳統(tǒng)的方式吧?
止庵:之所以說它現(xiàn)代,是他的敘事方法。而我們說張愛玲偉大,第一是她的身世,她的出身很顯赫,她的祖父是張佩綸,曾外祖是曾國藩,她母親的祖父黃翼升是長江七省水師提督,即使她后母的父親也做過民國總理,而且她的感情生活也非常有特點,但是大部分作家的感情可能只是在燕山和荀樺之間,可謂天造地設;第二她有天才,能夠寫下來。第三,是她能夠由此對普遍人性有認識。所以,張愛玲的小說人物都是在關注、尋求支點,比如白流蘇,她是在丈夫死了之后尋求一個名分和出路;而王佳芝的行為其實不是為了革命,當她已經(jīng)為了暗殺和同學發(fā)生關系,她只能以此為支點繼續(xù)下去,直到發(fā)現(xiàn)易先生愛她這第二個支點時,她又為此放棄了第一個指點;而盛九莉是張愛玲人物中最復雜一個,因為她一直在尋找支點,但是都沒找到。
《中國經(jīng)營報》:那么其實小說家都應該這樣,比如你前面談到的魯迅。
止庵:可以這樣說,所有關注人類命運的優(yōu)秀小說家都在關注人的支點問題,因為這是人最基本的東西。魯迅曾經(jīng)寫過《明天》中寫單四嫂子的所有生活重心是寶兒,孩子其實就是她的支點,孩子死了之后單四嫂子生活也崩潰了,但是因為那時是不主張消極的,所以魯迅最后還是寫她還夢見了孩子。魯迅后來說本來是不想寫最后單四嫂子夢見寶兒,但是他為了積極向上的因素還是寫了,但是張愛玲不會,連這點希望都沒了,所以在魯迅的《明天》和張愛玲小說之間都存在一種支點。魯迅《立論》里面講一家生了個孩子,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說法, “這孩子將來要發(fā)財”、“這孩子將來要做官的”、 “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”,這其實可以看做三種不同的作家,張愛玲就是第三種作家,中國就最缺這樣的作家。
張愛玲要的人生
《中國經(jīng)營報》:你說過張愛玲剛好遇到胡蘭成時候小說風格有了變化,《小團圓》可謂張愛玲懺情錄,堪堪三段情,那你怎么看她和邵之雍、燕山、汝狄的感情呢,或者說盛九莉。
止庵:我們就小團圓說小團圓,就盛九莉說盛九莉(笑),從這段感情來看,最沒感情的可能就是汝狄那段,寫道那段也和墮胎有關,這是一個不好的隱喻;而情感最強烈當數(shù)邵之雍那段,但是這是畸形之戀,當時她22歲,從來沒有談過戀愛,因為年齡等等各方面差別太大;按道理一般人都是先找燕山再是邵之雍,但這對于張愛玲就平庸了,所以燕山那段,其實是一個對邵之雍感情的補償,就是一種兩小無猜的初戀的感覺,但是最后燕山因為九莉不能生孩子拋棄她,其實這段感情打擊也最大。小說最后九莉夢見邵之雍拉著她的手成一條直線進屋,旁邊還有很多小孩,這其實也就是她的一種心態(tài),她其實希望她和他之間的關系是正常的,《小團圓》里荒木和邵之雍其實是一個對比,荒木那么愛他的中國情人,而邵之雍也可以的,但是沒有。
《中國經(jīng)營報》:說起張版《今生今世》,其實我看還不止,《小團圓》一出來,很多人都忙著找誰對應誰,什么事情對照什么細節(jié),一些八卦甚至從來沒聽說,但其中母女關系甚至比張胡關系更重要,而且張可能最愛不是那些戀人,而是自己。
止庵:是啊,她太薄情了,所以看誰都薄情,所以我說張愛玲是一個有病的天才,她極其自我,也很決絕甚至絕情,咱們作者就是太沒病了。我們看周瘦鵑、柯靈都算張愛玲的伯樂,但是她對兩人,一個是極端仇視,一個是極端蔑視,所以我們不能把她當常人,《小團圓》是情感大清算,而后來寫《對照記》就溫情的多,因為怨氣都發(fā)完了,我曾經(jīng)在宋以郎先生家看到《小團圓》的一個愛憎表,在“我喜歡”這邊有她母親,在“我不喜歡”那邊列著她父親。說到底這本書只有一個女主角,就是張愛玲自己,其他人都是配角。可謂她對自己情感的一個總清算,并不僅僅是和胡的,還有和其他人的,其中最重要的線索反而是母女關系,所以如果再要硬算,那么她媽媽可以算第二女主角。
《中國經(jīng)營報》:看來閱歷也許比才華重要得多,你一直強調(diào)張愛玲后期成就,但是大家還是懷念她三十歲之前的作品,而她的小說也大部分在寫自己三十歲之前的人生,此后的沉浮在小說中都看不到。
止庵:張愛玲出國之后,賴雅是左派,而且堅決不要孩子,后來身體不好乃至癱瘓,張愛玲一直照顧他,最后賴雅死了,這些事情擱在一般人那邊了不得,但是對于張愛玲不算什么事,所以她不寫,這就是一種態(tài)度。她在紐約,據(jù)說郵箱一年不打開,大家總議論她最后很寂寞孤苦,但是我覺得大家要明白,這一切都是她自己要的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