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86歲的老人,還能清楚地記得60多年前那些犧牲戰(zhàn)友的名字嗎?
“孟慶平,愛唱歌、皮膚黑,討姑娘喜歡,被日本人打死時24歲,少了一只胳膊?!薄袄钗淖?,清末最后一科秀才,晚年參軍抗日,為掩護戰(zhàn)友撤退時身亡?!薄皻W明海,外號叫歐老虎,老百姓有民謠:非虎似虎歐老虎,無形蹤,鬼子見了都心涼?!薄诨幢蔽鞔箝T抗戰(zhàn)烈士陵園里,一頭銀發(fā)的歐興田指著23座墳頭上的墓碑,滔滔不絕,一一道來。
這些墓碑上的名字,是歐興田一個字一個字刻上去的,甚至于這整個烈士陵園,都是老人自費花了100多萬元修建的,不僅如此,他還在這兒守候了將近30年。
陵園位于安徽省固鎮(zhèn)縣任橋鎮(zhèn)清涼村,這里地處偏遠,走上40多分鐘,穿過大片綠油油的麥田,才能坐上車,車再搖晃上50分鐘才能進縣城。
這個沒花財政一分錢的20多畝的烈士陵園,不在民政部的“正冊”里。114查號臺查不到它,郵局的郵差沒來過這里。老人與外界唯一的溝通,是一部要么信號不好,要么常欠費停機的手機。
可老人眼里,這個僻壤之地,卻是“最純凈的圣地”。在抗戰(zhàn)時期,這里是重要的交通要道,14歲參加革命,當過張愛萍將軍的文書,歷任參謀、少校參謀長、中央軍委第一炮校行政科長等職的歐興田,曾目睹了2400多名新四軍為保護這條要道而流血犧牲。最壯烈的一次,60名戰(zhàn)士抗擊數(shù)百名日軍,戰(zhàn)斗進行了一天一夜,最后彈盡糧絕全部陣亡,戰(zhàn)士的鮮血將旁邊的沱河都染成了紅色。
抗戰(zhàn)勝利后,歐興田所在部隊,曾在清涼村修建了淮北西大門抗日烈士陵園,后在淮海戰(zhàn)役期間毀于戰(zhàn)火。到上世紀80年代,退休了的老人,又開始重建陵園。
陵園說不上有什么設計之美。盡管雕著花的門樓花了十幾萬元,紀念碑是他專門設計的三角形,寓意紀念宿靈、靈鳳、宿懷三個縣的烈士。可到過這里的人大多都認為,這個陵園破舊、荒涼,“性價比不高”。
可只要老人每天清晨站在戰(zhàn)友的墳頭前,他就覺得這近30年,花所有的精力、金錢都是值得的。
這些墳并不是一開始就在的,全是老人一個個遷過來的。有的是老人說服烈士的后人,移到此地。有的是他費盡周折找到的“矮了,平了,荒著沒人管理”的烈士墳,移過來。
每次把戰(zhàn)友“請回來”,對他都是件頂隆重的事兒,他會支付雇用的4個人每人每天500元,4個人抬棺,一路放著鞭炮,熱熱鬧鬧地讓戰(zhàn)友“搬到新家”。
沒人解釋得清,這個享受師級離休干部待遇的老人,一個月工資有六七千,為什么放著城里的好日子不過,來這里當“守墓人”。
“我活著,快快樂樂一大家子,可想到死去的戰(zhàn)友,自己活得有什么意思?!彼熘沂中渥?,露出自己名字的刺青。
“當年我剛參加革命,所在的尖刀班共有9人,每人都在手臂上用針和墨水刻下各自的名字,大家在一間學校的破教室里發(fā)誓,誰活著,誰就要為犧牲的戰(zhàn)友守墓。既然我答應了,就得做到?!崩先说卣f。
當年的一句承諾,老人幾乎用了整個后半生來踐行。
讓這些英魂“回家”,是他心里一直都有的想法。重建陵園前,很多人哭哭啼啼來找他,“自己的父親、叔叔怎樣死的?人落哪兒了?有遺骨嗎?為什么政府沒給烈士證?你們是一起參加革命的,只能來問你?!?多年來不斷有人找他寫證明信、介紹信,證明自己的先人是為國捐軀的烈士。有的后人,知道自己的父輩戰(zhàn)死在沱河里,死不見尸,就在河邊挖泥巴捏個小人兒,裝在棺材里入土。
這些事都促使歐興田下定決心:再難也要建好陵園,紀念這2400多個英魂。
建陵園初,他和老伴在荒地上搭窩棚住了兩年,不通水電,就點煤油燈、打井,每天挑60擔水澆灌2000多棵松柏。
為了能把烈士遺骨找到找齊,他花了兩年多時間,每天騎自行車五六十公里,走遍了三個縣的所有鄉(xiāng)鎮(zhèn),有的烈士家庭沒有后代,有的政府沒有登記入檔,消失了。他歷經(jīng)重重困難,反反復復地去落實。最后記錄下2400多個名單,一一入檔。
有時候為了找一個墳,他要去好多趟,天黑路滑,多次摔在溝里。旁人當他是算命的、野醫(yī)生,“賣嘴”的郎中。為了讓那些沒入冊的烈士恢復身份,他到相關(guān)部門開介紹信,受盡了白眼:“這是政府該管的事兒,咋你一個老頭兒,沒個電話就來了。”
為了給修建陵園籌資,老人四上北京、去了6個省“化緣”,他先后找到了原國防部長張愛萍、中央軍委原副主席張震等36位老領導。
歐興田對這些昔日在此戰(zhàn)斗過的戰(zhàn)友開門見山:你看誰誰都給了500,你看著給吧!老領導們每個人都拿出了一筆不小的數(shù)目。張愛萍將軍交給歐興田一塊抗戰(zhàn)時期使用過的粗布被面,還專門為陵園陳列館題了詞。張震將軍贈送了一根50多年前使用過的馬鞭。
化緣來了13萬元,歐興田還把自己一生所有的積蓄和每月6000多元的工資全搭進去??珊芏嗬щy依然接踵而至。
有商人以為這是公家的事,賣給老人45車劣質(zhì)磚,工程質(zhì)量不合格,便拉老人下水,遭到老人的拒絕后,罵老人是老騙子,還帶著黑社會來威脅老人。有的企業(yè)明擺著要老人給回扣,“國家的錢,你傻??!”
村民也不理解老人,老人搭建的圍墻,到處是窟窿,村民三天兩頭來這里偷“國家的”鋼筋、水泥。有的村民家辦紅白喜事,大搖大擺地從老人眼皮底下拉走兩車磚。歐興田四處追著“要人家還”。村民說:“死人的磚還用還?反正你的磚又不要錢?!?/p>
老人認為村里人干工程效率不高,就從外面雇人,這也得罪了村里人。關(guān)系一度緊張到村里人把路口堵上,不讓老人進料。
最難的時候,老人走在路上,沒一個人理他。有村民指著老人說:你這老頭兒死了,我也不會給你燒一張紙。老伴也嚷嚷:在這兒實在過不下去了。最后老伴氣得都不給老人做飯了。孫子也抱怨:爺爺平白受這些委屈侮辱,實在“不值當”。
“8年抗戰(zhàn),也沒這么難過??!”走在半個足球場大小的墓地里,陽光下的老人嘆氣道。
城里的兒女們也不理解他,說他“太不講人情”。多年來,他沒有留給后輩任何“財產(chǎn)”,幾乎把所有的金錢和精力都投入到烈士陵園的修建和維持上。在兒女的就業(yè)、參軍問題上,他也不肯動用自己的“關(guān)系”進行“打點”。下崗的兒子惱他,恨他,很多年不跟老人說一句話。
老伴死后,兒女們把他在陵園住處的鎖撬開,把他的被子衣服都搬回城里,希望他回城里享幾年福,可倔強的老人當天就回到陵園。他說:他死也不會走了。
老人生活極其簡樸,屋里的家電只有一臺冰箱和一臺收不到信號的電視機,他常年吃饅頭蘸辣椒醬。他身上掉著線頭的毛背心是20多年前的,褲子也有10多個年頭了,唯一看起來像華僑的時髦禮帽,是今年過年“花十多塊錢買的”。
眼下,老人正彎著腰,忙著種辣椒和茄子,他說菜價太貴了,省下的錢又可以多刻一塊碑了。
在這個固執(zhí)的老人眼里,只有石頭才是永恒的。多年來,他不停地刻碑。23座墳,每個墳都有幾百字的碑文,每個字都是他一筆一畫刻出來的。
他計劃著做40米長的碑廊,其中12米,刻著2400多個烈士的名字,“這一回,一個也不能少!”太陽下,他杵著拐杖,敲敲這塊石頭,敲敲那塊??臻e時,他讀書、練書法,他希望留在石頭上的字“越來越好”。
直到去年,老人的守墓故事,被人放上了互聯(lián)網(wǎng),感動了無數(shù)網(wǎng)民,被投票選為“中國好人”。開始有些官員,先是開著小轎車,路不通了,換上越野車,才算找到這里。
但歐興田說,自己沒想過感動別人,也不指望得到一張獎狀,他只是想“到那邊后,遇到戰(zhàn)友,有個交代”。
如今,老人走在村里,有村民叫他“歐大爺”,還有人會隔著圍墻扔給老人幾把菜。今年清明來的人很多,紀念館收到了90多個花圈、花籃,這是老人“以前想都不敢想的”。
這個戰(zhàn)爭年代把腦袋別在褲帶上不怕死的老人,現(xiàn)在卻有些怕死了,他只喝不加糖的牛奶,不吃肉,不吃水果,時刻擔心血糖血脂升高。他怕自己走了,這個紀念館就沒人管了。
當然,他也想好了自己的歸宿。在23個墳里,安息在最南邊的,是他的前妻。前妻參加抗日戰(zhàn)爭受過重傷,后來又在抗美援朝中負傷,回到家鄉(xiāng)沒多久死了。建陵園后,老人把前妻的墳遷過來。他給前妻刻的長長的碑文,最后一句話是:你生為人杰死為人民,實乃令人心懷。
如今,前妻墳前的松樹已經(jīng)從原本不足墳頭高的小苗,長到了10多米高。老人用粗糙的手撫摸著墓碑說,他死后要和前妻合葬,自己不會有碑,這個陵園也不會留下自己的名字。
“我只是個普通人,不是烈士,最后安息在這里,是占了便宜了?!彼χf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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