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7歲的范賢銀拿著父親范厚友的照片。2013年10月,范厚友被其第二任妻子宋述群等人帶到陜西省一煤礦打工,宋述群等人偽造“礦難”將范厚友殺害。
“盲井案”第二被告人王付祥。在微信朋友圈中,他語義隱晦。
廟壩鎮(zhèn)農(nóng)貿(mào)市場里的牌局。人們圍在菜攤間用撲克賭錢,賭博在這里非常普遍。
在“盲井案”涉案的74人中,有50余人來自廟壩,而這50余人至少有一半長期流連賭場,身負(fù)高額賭債,陷入賭博欠債、殺人還債的惡性循環(huán)。
艾汪全摸著撲克牌,臉色逐漸變得陰沉,眼睛因為緊張而通紅。
把蓋在桌上的牌掀開一條小縫,瞇著看了一眼,又放下。
“今天點子有點背啊”,他嘟噥了一句,甩出一沓百元大鈔。
在目擊者的記憶里,這是2014年5月的一個深夜,這一晚艾汪全輸?shù)袅?1萬。
1個月后,他伙同六人,在山東蘭陵的礦井下,故意制造礦難,殺人騙賠73.8萬元。他還了賭債,但不久因案件敗露被抓。
農(nóng)民艾汪全,內(nèi)蒙古“盲井案”中的第一被告人。
而在他的家鄉(xiāng),云南鹽津縣廟壩鎮(zhèn),他更被人熟知的身份是“賭徒”。
不只是他,當(dāng)?shù)刂槿耸块_列了一份清單,在“盲井案”涉案的74人中,有50余人來自廟壩,而這50余人至少有一半長期流連賭場,身負(fù)高額賭債,陷入賭博欠債、殺人還債的惡性循環(huán)。
賭徒
最極端時,艾汪全曾在煙霧繚繞的牌桌上坐了30多個小時,打到眼睛發(fā)直。
廟壩基本上是這樣一個小鎮(zhèn),高山深谷,產(chǎn)煤,5萬人口,熟人社會,幾乎任何兩個人之間都能找到一些聯(lián)系。
鎮(zhèn)上幾乎人人都知道“艾三妹”艾汪全,因為“他賭得太狠了”。
他的第三任女友楊敏(化名)也這樣評價他。
“他不玩微信也不玩QQ,只喜歡玩牌,什么牌都喜歡,這是他最大的興趣、意義和愛好?!睏蠲糁两袢杂X得不了解那個比自己大12歲的男人。
楊敏24歲,短發(fā),微胖,是一個愛笑的女孩兒。她在2009年到2014年間與艾汪全共同生活,并為他生下女兒。
按村民們的描述,艾汪全模樣并不起眼,他剛好1米7,黑瘦,高顴骨,身上有文身。他早早成家,有過至少三個妻子或女友,兩個孩子。
村民說,艾汪全母親多年前改嫁,父親早亡,他一直在鎮(zhèn)上流浪,已是多年的賭徒。
2009到2012年,他與楊敏輾轉(zhuǎn)在浙江、江蘇、山西打工,進過廠,下過煤窯,艾汪全還在煤礦冒頂事故中跛了腳。楊敏覺得當(dāng)時男友的牌癮還可控。
轉(zhuǎn)折點在2012年,那年艾汪全的哥哥艾汪前在一次礦難中去世,辦完哥哥的后事,艾汪全便回鄉(xiāng)修了樓房,流連賭場,再不出門打工。
最極端時,艾汪全曾在煙霧繚繞的牌桌上坐了30多個小時,打到眼睛發(fā)直。
楊敏生了氣,當(dāng)著眾人的面,抓了麻將和錢就往地下扔,艾汪全在人前默不作聲,回家兩人就吵架打架。“我不愛他打牌,以前他打了還會給我認(rèn)錯,然后又犯,又認(rèn)錯,又犯,最后就直接不認(rèn)錯了?!?/p>
楊敏說,自己并不知道艾汪全在賭場上到底輸了多少。
隨后幾年,他作案多起,在遙遠北方的煤礦里殺人換取賭資,楊敏仍后知后覺。
她解釋,艾汪全花錢并不大手大腳,他穿得簡單,抽十塊的云煙,吃飯就是四五塊的面條?!八褪且粋€賭錢的,就算有這個錢,我還有必要問他怎么弄來的嗎?”
王付祥是該案的第二被告人,與艾汪全同是石筍村人,人稱“王八哥”。村民們說,王付祥也愛賭,個性張揚。
2012年,王付祥在自家開牌局,十里八鄉(xiāng)的人都開著摩托來打牌。幾間屋子里人聲鼎沸,牌局日夜不息,一天下來輸贏能有幾十萬。
“來打牌的人出手大方,叫我們接送,十公里路隨手就給一兩百?!币晃荒Φ乃緳C說。
好日子并不長久,知情人稱,那一年,王付祥背著三十多萬的賭債遠走他鄉(xiāng)。
艾汪全的堂叔艾澤發(fā),同為該案被告人,在今年五月被抓,他也是遠近聞名的“賭徒”。村里人都知道,20多年前,艾澤發(fā)因為還不上賭債,債主上門把家里兩頭豬牽走,他一氣之下發(fā)誓戒賭,砍掉了自己左手小指的第一節(jié)。
但毒誓并沒有起到作用,在接下來的20年里,他依然延續(xù)著賭博、借錢的生活。
賭場
背著背簍買菜的人放下背簍,擠了過去;賣菜的人撂下菜攤,也擠了過去;人人伸著頭,手里攥著錢,排隊等著上桌。
小鎮(zhèn)廟壩的賭場,分三個層級。
最低級的是棋牌室,開在擁擠逼仄的巷道間,多如牛毛,徹夜不息。人們一般在這里打十塊的麻將,四五個小時輸贏上千。
再高檔一些的是農(nóng)貿(mào)市場的牌局,打撲克牌,半天輸贏能有一兩萬。
“盲井案”被曝光后,鎮(zhèn)上嚴(yán)打了一陣賭場。但6月20日中午時分,市場的撲克場子還是搭了起來。市場門口是巡邏的警察,里面就是圍得水泄不通的牌局。
背著背簍買菜的人放下背簍,擠了過去;賣菜的人撂下菜攤,也擠了過去;人人伸著頭,手里攥著錢,排隊等著上桌。
市場里一位店主對此習(xí)以為常,“這太正常了,賣菜的今天賣了幾十塊錢,就去輸了,明天繼續(xù)賣,繼續(xù)輸;來買米的先上了牌桌,錢也輸光了,米也沒買成?!?/p>
知情者說,棋牌室與農(nóng)貿(mào)市場的露天賭局,這還是明面兒上的,更高級的是讓艾汪全、王付祥們輸?shù)羧可砑业拇筚€場,隱藏在大山深處。這里有一夜暴富的神話,也有跳樓沉江的慘劇。
“又愛又怕”,一位資深“牌友”總結(jié)。
每到黃昏時分,一輛白色的微型面包車就會在廟壩鎮(zhèn)的窄巷中穿梭。
它是來接客人去大賭場的,如果想去,給老板打個電話,車就來了。
這車上坐過艾汪全、王付祥,坐過石筍村很多村民。
這個賭場在2008年左右開門,沒有名字。老板的名字就是招牌。去過賭場的人都知道,老板是個女的,叫宋麗,今年約36歲。
為防止被警方端掉,它也沒有固定地點,一般選在山間的僻靜農(nóng)家院落,屋外安靜,屋內(nèi)喧囂。
在這個場子里,大家都玩一種叫做“馬車”的撲克牌游戲。游戲規(guī)則簡單,摸五張牌,其中三張點數(shù)的和湊成整數(shù),十或二十,即為馬車,剩下兩張牌的點數(shù)比大小?!斑@是純靠運氣的游戲”,一位牌友總結(jié)。
規(guī)則簡單,賭注卻可大可小,可選擇五塊、十塊,也有五萬、十萬。
一位常年在大賭場打牌的村民描述,場子里每天都有七八十人,擺四張一米二寬的桌子,一桌坐四個人。
老板派一個工作人員坐在角落“打水”。
所謂打水,指的是賭場老板在每局賭博中抽取費用,客人贏十塊,老板得一塊。
沒有人知道這個場子一天能有多少流水,但知情人稱,老板每天“打水”就能賺到20萬到30萬。
親歷者曾看到人們拖著有密碼鎖的行李箱進場,一包包現(xiàn)金直接往桌上砸。運氣不好者,一夜甚至能輸?shù)魩资f或上百萬。
賭場在此時提供了另外一項服務(wù)——高利貸。
知情人稱,艾汪全、王付祥在賭場上都背上了至少三四十萬的高利貸。一般是五分的利息,借一萬元,一天的利息是五百。
“他們在牌桌上都欠了債,一來二去混熟了,就經(jīng)常在一起抽煙喝酒,琢磨事兒。”一位牌友回憶,正是共同的境遇讓他們越走越近。
“借這么多錢,他們能找什么來還?”當(dāng)?shù)鼐揭晃蝗耸糠治觯@是他們開始盲井式作案的直接原因。
抓賭
房間內(nèi)熙熙攘攘四五十號人,收繳的現(xiàn)金不下三十萬,場內(nèi)彌漫著散不去的煙味,有入迷者,直到警察走到身邊才反應(yīng)過來。
一位資深賭民把這些年當(dāng)?shù)鼐炫c賭場老板之間的偵查與反偵查,比作“貓鼠游戲”。
6月19日,記者試圖進入大賭場一探究竟,一位資深牌友連忙擺手,別想了,現(xiàn)在生人根本沒可能進去。
知情人說,這兩年,大賭場曾被端過兩次。但每次又死灰復(fù)燃。
警察楊軍(化名)曾親歷過其中一次抓賭。
2012年,警方偵查獲知,兩天后大賭場將轉(zhuǎn)移到廟壩鎮(zhèn)某村的一個山頭。
這是賭場老板選場子的經(jīng)驗:要在深山密林處,但要有大路,方便進車。
楊軍說,場子周圍遍布十多個眼線。在每個路口,至少有兩個明哨、一個暗哨。假如把明哨抓了,暗哨會打電話給老板,讓其迅速撤離。
那一次,楊軍與同事提前兩天踩點,躲在附近的農(nóng)戶家里。等賭局開始了,他們先控制明哨、暗哨,再沖進去控制了場子。
他還記得那天賭場內(nèi)的場景:房間內(nèi)熙熙攘攘四五十號人,收繳的現(xiàn)金不下三十萬,場內(nèi)彌漫著散不去的煙味,有入迷者,直到警察走到身邊才反應(yīng)過來。
從那之后,進入賭場的程序變得尤其繁瑣。
一位資深牌友介紹,首先需要給賭場老板打電話預(yù)約,要是第一次去,必須要有熟人推薦,以證身份“安全”;坐上微型面包車,在山腳下接受哨兵盤查,“什么都要問,相當(dāng)仔細(xì)”;通過盤查后,換乘另一輛車,上山;經(jīng)過第三次盤查,最后進入賭場。
知情人說,雖然賭場被端過兩次,但宋麗一直安然無恙,在風(fēng)聲過后又迅速重開。
隨著艾汪全等人背上賭債、殺人騙賠的案件爆出,警方受到了來自各方的指責(zé)。
農(nóng)貿(mào)市場一位攤主抱怨,有時市場里撲克攤子開得太大,她打電話報警,警察從不出現(xiàn)。
一位廟壩鎮(zhèn)派出所的警察認(rèn)為,這種質(zhì)疑對他們而言并不公平。
雖然常有人電話舉報,但鎮(zhèn)上的牌局輸贏不過數(shù)千,太小,抓了不好處理。
而大賭場,都在大山深處。山高路遠,把風(fēng)嚴(yán)密,一有風(fēng)吹草動,便會馬上轉(zhuǎn)移。
“要抓,太難了”,他說。
殺人
陳聯(lián)不知道李連翠究竟欠了多少債,她只知道,那債,是用舅舅的命還的。
在電影《盲井》里,殺人者殺的是從車站物色來的陌生人。而在廟壩,殺人者最先下手的對象,是自己的丈夫和哥哥。
民政村45歲的李連翠,在鎮(zhèn)上因為兩件事而聞名。一是愛賭,二是殺了親哥哥李連均。
李連翠的女兒陳聯(lián)說,舅舅李連均是個“可憐人”,他40多歲了還單身,窮,又老實巴交的,有時沒地方去了,就借住在李連翠家里。
2013年,李連均死在新疆哈密的一座煤礦。是李連翠送他去的。
一個月后,李連翠自己獨自回了家,哥哥死了這件事,她沒跟任何人說。
直到警方來抓人,目擊者說,她沒有反抗,神色平靜。
女兒陳聯(lián)覺得,如果不是迷上打“馬車”,李連翠也不會走到這一步。
6月17日,19歲的陳聯(lián)獨守著空蕩蕩的三層小樓。她的母親進了監(jiān)獄,父親一個月前剛剛?cè)ナ馈?/p>
陳聯(lián)記得媽媽一直愛賭。2008年,李連翠與丈夫到河北張家口的煤礦打工,因為她在礦上打牌惹了糾紛,丈夫被人打到半身不遂。
礦主賠了一筆錢,家里本打算指著這筆錢修房子,結(jié)果李連翠又把錢輸?shù)讲皇6嗌?,修房子只好借了錢。
陳聯(lián)不知道李連翠究竟欠了多少債,她只知道,那債,是用舅舅的命還的。
紅碧村的范厚友與李連均有著相同的命運。他們都大齡、單身,被認(rèn)為是老實人。
2013年,離婚多年的范厚友與鄰村的宋述群領(lǐng)了證。
他希望能和宋述群過上熱乎日子,對宋述群幾乎有求必應(yīng)。
宋述群讓他去礦上打工,他就一起去了。
再往后的發(fā)展就是范厚友死于陜西省白水縣南橋煤礦“礦難”。宋述群分到了12萬。
范厚友還有個孩子,叫范賢銀。父親失蹤后,14歲的小范找宋述群問父親的下落。
“不知道”,宋述群說。那時候,她正在用這12萬裝修自己的二層樓房。
2014年8月,陜西渭南法院判決宋述群犯故意殺人罪,判處有期徒刑二年;犯詐騙罪,判處有期徒刑十年。
王付祥的牌友張陽明(化名)記得,大概是2012年,鎮(zhèn)上有殺人騙賠的消息在流傳,他覺得王付祥有點兒不太對勁——5月,王付祥在場子里背了15萬元的高利貸,一個月之后回來,一臉豪氣地還清了賬。打了幾天牌,他又開始借錢,過段時間,又帶著錢回了鄉(xiāng)。
張陽明試探性開他的玩笑,你們搞錢太兇了嘛!注意安全。
王付祥抿嘴笑了笑,不回答,也不反駁。
張陽明說,到了后期,他們輸了錢越來越淡定。艾汪全的表姑艾澤萍也是大賭場的常客,一次連著輸了七八萬,看起來臉不紅心不跳。賭客們在一起吃飯,她曾云淡風(fēng)輕地感嘆,“錢嘛,是人找的,只要人不死,就能找得來?!?/p>
張陽明聽了這話,心下一驚,“雞皮疙瘩都出來了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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