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州年輕法官較真識破億元虛假訴訟

　　一起民間借貸糾紛，涉案金額1.2億余元。原告提供了借款合同、向被告銀行卡轉賬的流水，而被告卻不知所蹤，所辦企業(yè)大門緊閉，法官到被告身份證上的住址調查，一無所獲。一場缺席審判似乎已無法避免。

　　去年10月，江蘇省蘇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民四庭法官沈莉菁接手這起案件。本可以走公告程序，輕松辦結此案的她沒走尋常路，而是窮盡調查手段，想方設法聯(lián)系上被告，仔細核查涉案資金流向，最終發(fā)現(xiàn)這竟是一起涉嫌虛假訴訟案。

　　近日，沈莉菁向《法制日報》記者回憶起這起案件時感嘆道：“司法責任制改革，法官的權力大了，責任也重了，辦案必須更加慎重，確保案件質量經(jīng)得起歷史的檢驗。這是對當事人負責，也是對自己負責。”

　　案情是這樣的：王某訴稱，徐某夫婦因資金周轉需要三次向其借款，根據(jù)借款合同，其分別向對方轉賬8680萬元、2000萬元和1500萬元，共計1.2億余元。利息按人民銀行公布同期貸款基準利率四倍計算。但被告僅歸還1616萬余元利息后，便不再歸還本息。

　　蘇州中院受理該案后，向被告身份證上的住址郵寄了訴訟副本和開庭傳票，但被退回。詢問原告，原告說聯(lián)系不上被告。為此，沈莉菁特地趕到被告住址所在地，走訪了周邊相鄰單位，被告知“徐某夫婦欠了一屁股債跑掉了”；夫婦倆開的企業(yè)也是大門緊閉。

　　“這種情況下，完全可以按照法律程序直接公告送達，缺席審判。因為法院是中立的，法官不可能像公安機關破案那樣去尋找線索?！鄙蚶蜉颊f，要放在司法責任制改革前，她很可能直接向合議庭建議公告送達，合議庭一看找不到人，同意的概率會很大，被告如果未應訴，將面臨敗訴的局面。

　　這么做，不能說沈莉菁錯了，她已經(jīng)履行了相關職責，不存在瀆職或違紀行為。而被告一旦敗訴，執(zhí)行程序隨即啟動；雖然被告可以申訴，但審判監(jiān)督程序并不影響執(zhí)行，即便能夠執(zhí)行回轉，被告也將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，成本極高。

　　如今，司法責任制改革正在深入推進，蘇州法院全面落實“讓審理者裁判，由裁判者負責”，作為蘇州法院系統(tǒng)最年輕的一批入額法官，沈莉菁坦言，這讓她有壓力也有動力在法律框架下窮盡辦法，做到審慎審查。

　　沈莉菁通過查詢關聯(lián)案件發(fā)現(xiàn)，徐某夫婦所辦的企業(yè)在蘇州法院曾有過訴訟，是以調解結案的。她找到該案承辦法官，聯(lián)系到當時徐某的代理律師，拿到徐某的聯(lián)系方式。徐某一聽說這事，便一個勁兒地感謝法官，直言如果敗訴對自己影響太大了。最終，徐某的代理律師出庭應訴。

　　徐某的代理律師提出，1.2億余元的轉賬流水，是原告拿了徐某夫婦的銀行卡造假造出來的。但徐某一方拿不出任何造假的證據(jù)，因此申請法院調查取證。

　　此案轉賬流水涉及多家銀行，沈莉菁一家一家的跑，核實發(fā)現(xiàn)，其中8680萬元、1500萬元兩筆錢存在循環(huán)轉賬的問題。

　　沈莉菁以8680萬元那筆錢舉例說，在同一天，案外人A分7筆向原告轉賬8680萬元，原告每收到一筆錢后，立即向被告賬戶轉賬；之后，被告賬戶連續(xù)消費14筆錢共計8680萬元，每筆錢消費后1分多鐘，案外人A賬戶就有相同數(shù)額的錢轉入，14筆錢共計8680萬元。

　　沈莉菁說：“這足以證明原告對8680萬元并未實際出資，被告并未實際收到8680萬元的借款。”后來，原告考慮到本案的訴訟風險及大額訴訟費，以書面形式向法院申訴撤回了起訴。

　　據(jù)了解，蘇州中院民四庭負責審理民間借貸、勞動爭議等類型案件。近年來，蘇州民間借貸糾紛多發(fā)，有以個人名義借款也有企業(yè)相互擔保的情況，其中摻雜的虛假訴訟手段不斷升級，從原來的單循環(huán)轉賬變?yōu)榻徊嫜h(huán)轉賬，還有匯票交付等形式，對法官辦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。

　　“一定要把每一起案件辦好。資深法官用100%的努力辦案，年輕法官就要用200%的努力辦案?！鄙蚶蜉颊f，這既是落實司法責任制改革帶來的必然壓力，也是蘇州兩級法院員額法官的職責擔當。在推進司法體制改革過程中，蘇州讓更多年輕法官走向審判一線，大家都盯著看年輕員額法官到底行不行，“我們得用實際行動證明，我們行！”

　　制圖／孟紹群 　

　　放權同時強化監(jiān)督科學考評促審判質效穩(wěn)步提升 法官辦案更認真負責了

　　□　親歷者說

　　本報記者 　周斌

　　一個年輕人到醫(yī)院看感冒，幾天后死于病毒性心肌炎。醫(yī)學會鑒定不構成醫(yī)療事故，一審法院判定醫(yī)院無責。二審時，承辦法官組織醫(yī)學專家會診，認為年輕人當時提出有些胸悶，醫(yī)院未作進一步檢查，與其死亡存在間接因果關系，改判醫(yī)院擔責20%。該案入選江蘇法院公報案例。

　　該案承辦人、江蘇省蘇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一庭審判長黃文杰近日接受《法制日報》記者采訪時坦言，如果不是司法責任制改革，在醫(yī)學會已有明確結論的情況下，自己很難有改判此案的動力。

　　讓審理者裁判，由裁判者負責。蘇州法院全面深化司法責任制改革，在去年出臺11份細化落實司法責任制文件的基礎上，今年上半年成立法官考評委員會，出臺績效考核試點辦法，將更多優(yōu)秀法官推向審判一線，放權的同時壓實責任、強化監(jiān)督、科學考評，推動審判質效穩(wěn)步提升。

　　江蘇德策律師事務所律師陳東鳴深有感觸地說：“改革后，法官辦案明顯更加認真負責了。以前，有的二審案件，法官開庭時明顯感覺是在走過場；現(xiàn)在，法官開庭前都會認真聽取代理律師的意見，準備充足，庭上也不會輕易打斷律師發(fā)言了?！?/p>

　　不久前，陳東鳴代理的一起借款糾紛案上訴至蘇州中院，承辦法官認真負責的態(tài)度讓他印象深刻，他向法院申請調查令也獲批準。雖然最終判決并沒有完全支持他所代理的那方，但司法公正，他實實在在感受到了。

　　據(jù)了解，蘇州兩級法院明確，除經(jīng)審判委員會討論決定的案件外，裁判文書均由獨任法官或合議庭審判長簽發(fā)。

　　“簽發(fā)意味著定案，以前那么多年，都是法官拿個意見，最終由庭長乃至院領導拍板簽發(fā)?！秉S文杰說，如今，他有權簽發(fā)自己辦理的案件，同時對案件質量終身負責，這讓他感到沉甸甸的責任。

　　黃文杰干了20多年法官，直到2015年10月才第一次對自己辦理的案件“做了回主”。他清楚地記得，那是一起道路交通案件，案情并不復雜，辦起來輕車熟路，但最后簽發(fā)裁判文書時，他又核對了好幾遍，生怕出錯。

　　資深法官尚且如此，年輕法官更是如履薄冰。

　　蘇州中院刑一庭年輕法官李秀康說：“改革后，案件沒有了院庭長的二次把關，對于疑難復雜案件，法官特別是年輕法官有些信心不足。還好有法官會議為我們提供智力支持?！?/p>

　　前段時間，李秀康所在的合議庭將一起三角戀糾紛引發(fā)的刑案提交刑一庭法官會議討論。

　　該案中，周某糾集他人找李某算賬，李某逃離現(xiàn)場后又被女友叫回，返回前拿了個敲碎瓶底的啤酒瓶。周某等人先動手毆打李某，李某用碎啤酒瓶捅刺了周某胸口一下，導致周某救治無效死亡。

　　李某的行為屬于防衛(wèi)過當還是故意傷害？李秀康拿出筆記本回憶說，當時法官會議討論非常激烈，除合議庭成員外，5名法官認為是故意傷害，兩名法官堅持為防衛(wèi)過當，院庭長也以法官身份在會上提供了咨詢意見。他原本也認為是防衛(wèi)過當，但一名資深法官的發(fā)言“點醒”了他，讓他轉變了立場。最終，合議庭再次評議，以2:1的決定意見認定本案為故意傷害。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二審維持了原判。

　　目前，蘇州全市法院均建立了法官會議制度，作為獨任法官或合議庭的咨詢機構。

　　司法責任制改革給法官放權，讓院庭長逐步從審批案件等事務性工作中解放出來。在蘇州，越來越多的院庭長回歸法官角色，一線辦案成為常態(tài)，去年全市法院院庭長參與辦案超過8萬件。

　　蘇州工業(yè)園區(qū)人民法院副院長陳建峰今年以來已承辦重大疑難復雜案件31件、擔任審判長辦案97件，而改革前，他每年辦案不過10件，其中還有一些簡易程序案件。

　　聽說辦案的陳法官是副院長，當事人丁歡吃了一驚，她沒想到一個房屋買賣糾紛會讓副院長親自出馬。這是一起房屋漲價后賣方反悔的案件，工業(yè)園區(qū)法院受理該案后，通過隨機分案，由陳建峰作為獨任法官承辦。

　　考慮到費用太高，丁歡沒有聘請律師，看到對方請了兩個律師，丁歡一時頗為擔心。但在法官釋明法律的指引下，她一步步主張權利，經(jīng)過三次開庭，最終勝訴。

　　“副院長辦案經(jīng)驗豐富，更加專業(yè)，我堅信案子能夠得到公正審判?！倍g說，很多人關注她這個案子的審理進展，認為該案的辦理弘揚了社會正能量。

　　放權不放任。蘇州中院審管辦主任趙海生說，蘇州中院通過強化案件質量監(jiān)督評查、深化司法公開、實施案件廉政回訪制度等，對法官的審判權進行必要的管理和監(jiān)督，確保案件質量。

　　法官精英化是改革正確方向

　　□　專家點評

　　張永泉(蘇州大學法學院教授)：我在美國做訪問學者的時候，旁聽了很多案件，與不少當事人進行了溝通。我發(fā)現(xiàn)，在美國，一個案件敗訴了，當事人往往不是質疑司法不公，而是反思自己律師沒找好、證據(jù)沒保存好；一個案件三四年沒下判，當事人往往不是抱怨訴累，而是覺得法官重視此案，認真辦案。

　　美國人很少懷疑法官，是因為他們認同法官這個群體，認同法官是一個精英化的群體。我們現(xiàn)在員額制的改革方向，就是法官精英化，讓有能力有水平的人進入法官隊伍，也只有這樣，才能真正做到“讓審理者裁判，由裁判者負責”。

　　我參加了蘇州法院員額制法官的初選工作，蘇州法院堅持唯才是舉的原則，在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確定的標準和條件下，我們不僅嚴格審查了候選人的檔案、業(yè)績、裁判文書等材料，進行了面試，還將每一名候選人的開庭視頻調取出來，檢驗其庭審駕馭能力，不記名打分，確保將蘇州法院系統(tǒng)內最優(yōu)秀的人才推選出來。

　　今后，還需要通過深化司法體制改革，進一步加強對員額法官的保障，包括物質、政治地位、履職等方面，不僅要留得住法院系統(tǒng)內的優(yōu)秀人才，也要有足夠的吸引力吸引社會上的優(yōu)秀法律人才到法院任職。法官精英化，司法公信力自然就提升了。

　　本報記者 周斌 整理 　　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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