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老了。當(dāng)計劃中的海南之行一拖再拖，遲遲未能如愿時，我越發(fā)感覺到時間的緊迫。去年秋天，父親作為抗戰(zhàn)老兵，榮獲了中國人民抗日戰(zhàn)爭勝利七十周年紀(jì)念章，我的新書《父親快跑》也同時出版，我又提起了出行方案。父親忽然說，海南我們?nèi)ミ^啊，那大樹都是長胡子的。妹妹和妹夫們很詫異，我卻不由得笑起來，父親說的是大榕樹。
大榕樹是熱帶和亞熱帶植物中的美髯公，其枝條生有許多氣根，氣根垂懸而下，飄飄然就像一縷縷胡子，氣根入土吸收養(yǎng)料和水分，又成為樹枝下的支柱根，根根茁壯，枝枝連理，合力支撐起一個血脈相連的大家庭，同呼吸，共命運，所以自然界中唯大榕樹能獨木成林。這種?？茊棠?，生命力之頑強、堅韌，舉世罕見。翻看《植物學(xué)史》，榕屬植物雖沒有化石留存，但依據(jù)分子鐘推測，至少存在了七十萬年，其種類竟有近千種：菩提榕、心葉榕、雅榕、華麗榕、垂葉榕、枕果榕、瘤枝榕、斡花榕、雀榕、島榕、高山榕、森林榕……
隨手記下這種種樹名，哪一株不是古雅清逸，禪風(fēng)道骨？
大榕樹是土地的神。梵書中尊為圣樹的菩提，竟是其同族近親。釋迦牟尼成佛前，歷經(jīng)六年苦行，就是坐到一棵大榕樹下開悟，修成正果。那大榕樹梵語原名“畢缽羅樹”，由此更名“菩提”，意即“覺悟”。北禪宗始祖神秀的偈語“身是菩提樹”，南禪宗始祖慧能的偈語“菩提本無樹”，曾引出著名的禪宗公案，廣為流傳。
我剛從潮汕歸來，潮汕平原上的村莊，房前多植榕，屋后多種竹。潮語“前榕后竹”，諧音“前程厚德”，意在告誡子子孫孫：前程廣闊，須有厚德支撐。站在大榕樹遮天蔽日的濃蔭下，愈感到這一方水土歷史文化底蘊的深厚。
父親給我取名萬里，我正漫漫求索，默默踐行?？邕^瓊州海峽，行走天涯，更是深深愛上了這片熱土。亞洲第一大榕樹，就生長在海南的定安。
據(jù)《瓊州府志》記載，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（1291年）設(shè)置定安縣，三年后縣衙落成，第一任縣令將當(dāng)時已有幾十年樹齡的大榕樹移植到翰林鎮(zhèn)馬玉嶺邊，該地因而得名“榕樹村”。屈指算來，定安古榕約八百歲了，繁衍至今已九世同堂，涵蓋面積近十畝。
天地有情，草木有幸，同氣連枝，共生共榮。海南自古多才俊，大榕樹蔭庇子孫。從宋至清，島上就出了七對“父子進士”。蓊郁的榕樹下，走出了道教全真南宗祖師白玉蟾，開一代文風(fēng)的宋代鄉(xiāng)賢姜唐佐，明代杰出學(xué)者丘濬、直言敢諫的清官海瑞、聲名赫赫的“嶺南詩絕”王佐、被譽為“書畫雙絕”的探花郎張岳崧，剛正廉潔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邢宥，興學(xué)重教主修《瓊臺志》的儒臣唐胄，嶺南文壇巨擘王弘誨，清代教育家王映斗……
大榕樹的胡子，飄飄如簾，如一簾幽夢，哪一根牽著清晨的鳥鳴，哪一根挽著夜晚的雨聲？我想知道，多少天真的稚童在樹下誦讀，多少赴考的秀才在樹下遠(yuǎn)行……
此時我的系列童謠繪本《萬里童謠》，已進入后期繪畫和錄音階段，受父親啟發(fā)，我迅即補寫了一首《大榕樹的胡子》：“大榕樹，胡子長，樹下有個小兒郎，小兒郎，睡吊床，胡子給他撓癢癢。大榕樹，胡子揚，小兒長成讀書郎，讀書郎，蕩秋千，板凳綁到胡子上。大榕樹，是故鄉(xiāng)，胡子飄飄多慈祥，早相伴，晚相伴，陪伴童年好時光……”
系列童謠書還未出版，有初識的朋友先睹了這一頁樣章，很認(rèn)真地問我：原來你是客家人？我感嘆不已。我生長在北方，前些年和父親一起回故鄉(xiāng)尋根，聽老輩人說，我曾祖父一家竟是從南方流落到北方。難怪我“北人南相”，每到南方出差，總會被出租車司機用吳語問起：儂到啥地方？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會滿懷歉意，就因為我失落了故鄉(xiāng)？
我翻查過清代南方災(zāi)荒史籍，清代是中國歷史上災(zāi)荒發(fā)生最為頻繁的時期之一。據(jù)《清史稿》及相關(guān)史料記載，清代最大的災(zāi)種是水災(zāi)，其次為旱災(zāi)、雹災(zāi)、蟲災(zāi)、霜雪、疾疫、風(fēng)災(zāi)、地震。清光緒二十七年（1901年）上諭稱：“東南濱江數(shù)省，皆被水患”，“一片汪洋，幾與大江無所區(qū)別”，“各屬遭水窮民，統(tǒng)計不下數(shù)十萬”。后清政府垮臺，饑荒也是壓倒駱駝的一根稻草。想我曾祖父當(dāng)年逃荒途中，也在大榕樹下回望過故鄉(xiāng)吧？
我們的朋友小雨，早年從椰城考入京城，本碩博讀下來又留校任教，放眼前程錦繡，她卻毅然選擇了回瓊從事教育工作。京城握別，我和妻很是感懷，或許，她是聽到了大榕樹下的讀書聲？
我的北方故鄉(xiāng)沒有大榕樹，父親成長的歲月更是戰(zhàn)火頻仍……今年春，我遠(yuǎn)赴潮州學(xué)習(xí)，和父親同一天生日的妻，趕回家和父母親一起慶生。妻告訴我，父親很想再回故鄉(xiāng)看看。我忽然明白：大榕樹的胡子，為什么總在我的眼前飄動，那是故鄉(xiāng)吹來的風(fēng)……
我的北方平原孕育了數(shù)不清的樹種，槐樹、榆樹、柳樹、楊樹、橡子樹……多少次，我在夢中走近它們，斜靠在樹下，呼吸著青草葉子和樹漿子的清氣……然后突然醒來。
我要和父親一起回故鄉(xiāng)去！看看那綿延伸展、連體交錯、繁育成林的根……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