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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軾離瓊北歸之路 途程顛簸酬唱多
來源: 海南日報(bào) 作者:鄭行順 喬紅霞 時(shí)間:2020-08-10 10:13:53 星期一

清康熙年間刊行的樊庶編《蘇文忠公海外集》所載晚年蘇軾寫真畫像。 喬紅霞 提供

北宋元符三年(1100年)六月二十日深夜,蘇軾懷著悵惘的心情,在小兒子蘇過的陪護(hù)下,從澄邁縣城(今老城)西側(cè)的通潮驛渡海北返,離開海南。這一年春天宋徽宗登基,詔令謫居“海外”多年的老臣蘇軾遷居廉州(治所在廣西合浦)。彼時(shí),蘇過的妻兒,與大哥蘇邁、二哥蘇迨的眷屬,一大家子仍住在惠州。

遷廉州,再改永州

北渡順風(fēng)順流,次日一早在徐聞遞角場登岸,于是陸行到雷州治所??悼h,住下來與好友秦觀歡會。秦觀因與蘇軾友好遭貶雷州,也已獲詔移英州(今廣東英德市),尚未起行,正在等待蘇軾的到來。死后余生得相聚,該是何等快慰,萬般感慨都付諸唱和。蘇軾還興致勃勃,應(yīng)雷州太守所請,為伏波廟作記。

六月二十五日,蘇軾與秦觀互道珍重,依依不舍作別,離??蹈傲?。沿官道前行才四五十里,未出??稻常阍夥赀B日暴雨,周遭漲水,道路泥濘,只好暫住興廉村凈行院。“荒涼海南北,佛舍如雞棲?!薄傲窒聦Υ猜犚褂?,靜無燈火照凄涼。”幸有村學(xué)老先生慕名悉心款待,才不至于太狼狽。住了幾天不見放晴,不得已聽從當(dāng)?shù)厝怂鶆?,放棄陸行,涉險(xiǎn)改走海路。疍舟漂泊在北部灣大海中,夜來天水相接,疏星閃爍。蘇軾起坐四顧,不禁暗自嘆息:“吾何數(shù)乘此險(xiǎn)也!已濟(jì)徐聞,復(fù)厄于此乎?”

幸好海上風(fēng)平浪靜,有驚無險(xiǎn),終于在合浦縣東北的白石登岸,七月四日到達(dá)廉州貶所。

宋皇朝雖然一再把政見不同的朝臣貶逐到邊荒,卻亦未曾過多限制他們的社交活動(dòng),更何況蘇軾名滿天下,“粉絲”無數(shù)。廉州太守張仲修(字左藏)對他禮遇有加,靈川人歐陽閥與之詩書往來,宴聚多了起來。

才住了個(gè)把月,又接到“徙內(nèi)郡”的詔令,改授蘇軾為舒州團(tuán)練副使、永州(今湖南永州市)居住。這回可以將寄居在惠州的家眷都遷去了。

八月二十九日,蘇軾離廉州,水陸兼程,途經(jīng)白州(今廣西博白縣)、鬱林州(今廣西玉林市)、容州(今廣西容縣)、藤州(今廣西藤縣),迤邐到梧州。所到州縣都有州守縣令接風(fēng),但蘇軾未多逗留,急著和久違的親眷相聚。于是父子從梧州乘船沿西江順流東下,直奔廣州。

經(jīng)廣州,病臥韶州

九月底,蘇軾到達(dá)廣州,長子蘇邁、次子蘇迨也已依父命率領(lǐng)寄居在惠州的家眷一眾遷來會合,悲歡之情自不勝言。

廣州是嶺南都會,故舊友朋多起來了,道士、和尚不斷來約邀,大小官員設(shè)席宴集,年輕的“粉絲”們抓住機(jī)會接踵登門求教。喜歡熱鬧的蘇軾一掃“海外”的孤寂,應(yīng)酬不絕。友人孫叔靜、李端叔成了“天涯老兄弟”,唱和自是少不了的。在惠州時(shí)就曾往來的東莞資福寺長老又來拜訪,求為禪寺羅漢閣作記、為再生柏作贊語。廣州天慶觀道士何德順則請為作眾妙堂詩。此后,一路上不斷有道士、和尚纏繞著他,邀游名山寺觀,雅求贈(zèng)詩留題。初時(shí)蘇軾尚且興致勃勃,不辭步履。至于吟詩作文,蘇長公出口成章,有何難哉?孰不知先生已屆暮年,不堪積勞。要命的是,不辭為人師的蘇公仍舊“誨人不倦”:廣州推官謝舉廉帶上蘇軾舊作上門謁見,蘇軾“留語終日”,還錄詩相贈(zèng)。南海秀才黃洞持自作詩《鑒空閣》上門請教,蘇軾也不吝作詩相和。

在廣州住了一個(gè)多月,十一月初,蘇軾與家人分乘舟船沿北江溯流而上。朋友們追舟餞行,直至清遠(yuǎn)峽,同游廣陵寺,才盡興挹手惜別。

十一月下旬,舟行至英州(今廣東英德),蘇軾好運(yùn)再至,接到朝廷詔令,恢復(fù)他的“朝奉郎”職級,給予“提舉成都玉局觀”虛職,還可以“任便而居”。也就是說,蘇大人再不是遭貶逐的罪臣,好歹又有了掛名的官稱和薪俸,而且不必上班管事,想住哪里住哪里。宋代有定制,大臣罷職,令管理道教宮觀,以示優(yōu)禮。雖無職事,卻可借名食俸。蘇軾喜不自勝,歡呼“世間美事,豈復(fù)有過此者乎”。當(dāng)然不去湖南永州了,決定到江蘇常州定居,常州治下的宜興縣有他的田莊,家人衣食日用可保無憂。

一掃心中郁積的陰霾,他又活躍起來,有時(shí)還會斗趣取樂。英州太守何及之主持修建的石橋正好落成,難得蘇公在此,便求他紀(jì)事。蘇軾作成四言詩《何公橋》,卻不肯送出。何太守來拜謁索求,蘇軾說:“未嘗至新橋所在,難以落筆啊?!焙翁馗娜彰恕熬呤场?,親自來接,與之“并轎而行”。到了石橋所在,蘇軾看了看,說是“正堪作詩”;酒宴末了,讓人晚間來取。

由水路繼續(xù)北行,下一站是韶州(今廣東韶關(guān))。英州到韶州,越來越接近北江上游,灘險(xiǎn)浪激,船上“士無人色”,但蘇軾仍穩(wěn)坐舟中,“作字不少衰”,情緒很飽滿。

十二月七日到韶州,舟行到此為止。蘇軾在這里住了約一個(gè)月,與地方官員、和尚道士周旋。韶州太守狄咸延頻頻宴請,彼此贈(zèng)詩唱和。新年元旦日,狄太守又邀蘇軾飲于州城西北九成臺,蘇軾即席揮筆書寫《九成臺銘》,落款自稱“玉局散吏”。韶州治所在曲江縣,縣令陳密也“款待甚殷”,蘇軾為作《陳公密子石硯銘》。韶州治下河源縣令馮祖仁與蘇軾早有結(jié)交,邀蘇軾及家人同游南山,取其先父所作詩七篇請?zhí)K軾為題跋,蘇軾好話多說,稱“燦然有唐人風(fēng)”;又有鶴、鹿、馬三畫軸,蘇軾告以“迫行不暇題”。沒完沒了的馮祖仁又贈(zèng)送自己的詩作,蘇軾只好以“藏之巾笥,以為光寵”回復(fù)。和尚們也不肯放過他,還在英州時(shí)南華寺住持明禪師就來信邀游。南華寺在曲江縣南,是禪宗六祖惠能的道場。待蘇軾到了韶州,明長老就緊盯著他。蘇軾亦不吝筆墨,一游之后為作《談妙齋銘》《南華寺公德疏》《南華長老題名記》,明長老該心滿意足了吧?

旅途勞頓和繁忙應(yīng)酬,年老的蘇軾招架不住,在韶州病倒了。他在與馮祖仁的書信中說:“到韶累日,疲於人事,又苦河魚之疾?!薄昂郁~之疾”指腹瀉,魚爛先自腹也,大意不得。關(guān)于蘇軾的病,這里要多說幾句。蘇軾患痔,早有自白。紹圣四年(1097年)六月渡海過瓊的前夜,與弟蘇轍在雷州,“余時(shí)病痔呻吟,子由亦終夕不寐”。但是過瓊之后,倒是未見提及,是不是少啖肉膩,多吃菜蔬,少有酒宴,多享清閑的緣故?只是在與親友的書信中,不止一次提到自己蒼老、消瘦了。曾在給侄孫元老的信中說:“近來鬚鬢雪白加瘦,但健及啖啜如故耳?!边@不是好兆頭,是不是痔瘡掩蓋著別的腸疾呢?

滯虔州,長逝常州

建中靖國元年(1101年)元旦過后,蘇軾離開韶州,陸行過大庾嶺。四日,到大庾嶺南麓龍光寺,寺僧請東坡吃齋飯,贈(zèng)送兩大竿長竹扎擔(dān)架,換來蘇軾留詩。五日,到嶺北大庾縣,為應(yīng)酬各界,又停留數(shù)日。當(dāng)?shù)氐摹胺劢z”們太興奮了,“贏糧(帶干糧)而從軾者三百馀里”,一直把他護(hù)送到下一站虔州(今江西贛州)。

正月十二三到虔州,擬由贛江舟行順流北上,再渡長江。但正值贛江的枯水期,“待春水生方能成行”,不得不“淹留”虔州兩個(gè)多月。在此期間“長少臥病,幸而皆愈”。歷經(jīng)半載跋涉,蘇軾的身體顯得越來越虛弱。但是到哪里都有追隨者,他又從來不擅于對人說“不”。虔州太守霍漢英、本地隱士陽孝本與之唱和不絕。景德寺僧顯榮之?dāng)?shù)日相陪,直到蘇軾為其湛然堂作詩、作《靈感觀音偈》方才罷休。崇慶院南禪長老惟湜也不肯消停,纏著蘇軾游寺院,蘇軾為作《清隱堂銘》《湜長老真贊》。慈云寺長老明鑒則請他到寺中泡澡,蘇軾有《戲贈(zèng)虔州慈云寺鑒老》詩。

三月下旬,春水漸至,勉強(qiáng)可以舟行,于是離虔州,月底至吉州(今江西吉安),四月四日至洪州(今南昌市),過廬山,到九江,四月十六日達(dá)湖口。蘇軾多次上廬山,詩歌中縱情吟詠多矣,如今老病纏身,總感到“陵谷草木皆失故態(tài)”。但山中道友契好如昔,“不遠(yuǎn)數(shù)百里負(fù)笈相從”,一路護(hù)送,給了蘇公許多溫暖。

出湖口沿長江東行,五月一日至金陵(今南京市),又有禪院住持、寺廟長老邀游討詩文,更不贅述。

自離英州后,蘇轍便一再來信,勸兄長到河南許昌定居。蘇軾貶儋州的同時(shí),蘇轍貶雷州,但是運(yùn)氣好一點(diǎn),一年后便獲赦北返,后來也“任便居住”,落腳許昌。蘇軾“恨不得老境兄弟相聚”,但反復(fù)再三委決不下。身體每況愈下,又怕拉家?guī)Э谙嗬?。直至自金陵渡江前,他才決計(jì)不去許昌,要住常州。

約五月中下旬,至真州(今江蘇儀征),蘇軾“病暑暴下”,“疲病加乏”,已經(jīng)到了“虛乏不能食,口殆不能言”,困臥不起的地步。可是仍然有邀請宴游者,蘇軾只好“乞且罷”。

大約是六月上旬,自真州避疾渡江,過潤州(今江蘇鎮(zhèn)江)。在潤州,作《薦蘇子容功德疏》,勉強(qiáng)上宅祭奠去世不久的好友蘇頌;又作《祭柳仲遠(yuǎn)》文,祭奠堂妺和妺夫柳仲遠(yuǎn)夫婦墓,文中有“天不我亡,亡其朋戚”“我窮且老,似舅何益”句,凄慽之甚。

六月下旬,終于到常州,住租借的孫氏宅。蘇軾自知不久人世,依照慣例向朝廷上呈表奏,以疾告老,乞求致仕。其中說道:“今已至常州,百病橫生,四肢腫滿,渴消唾血,全不能食者,二十馀日矣,自料必死?!?/p>

七月二十六日,又作《答徑山琳長老》詩:“與君皆丙子,各已三萬日。一日一千偈,電往那容詰。大患緣有身,無身則無疾。平生笑羅什,神咒真浪出?!笔菫榻^筆。

七月二十八日,蘇軾溘然長逝。

蘇公逝矣,蘇轍在為兄長撰寫的墓志銘中說道:“訃聞四方,無賢愚皆咨嗟出涕?!本囱鎏K先生的海南官民,不知道又作何感慨。離瓊才一年有馀,顛沛于山高水長的路途上,忙碌于圍追堵截的眾“粉絲”中,竟就此長逝!要是當(dāng)初留下不走呢?在讀書、授徒、寫作的閑適中,到息軒坐坐,上黎家兄弟菜園子看看,或者就宅在桄榔庵里臥聽小兒子蘇過誦讀詩書。興致來了找符老秀才喝杯小酒聊天,要不就到黎人集市看熱鬧。芒鞋竹笠,薯芋蔬食,又何曾不是養(yǎng)生的好去處?


(編輯:陳德文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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