暖暖扎破了胳膊,扎出了血淋淋的三個字母“MDF”,她哭著說:“媽媽,那是民大附的簡稱,我為了努力學習自己刻的?!笨忌现醒朊褡宕髮W附屬中學,這個在北京讀書7年的外地孩子,就可以在北京高考(微博)了。
中國周刊記者劉暢北京報道
崔瑩知道,她和女兒在進行一場賭博,她沒有像其他家長那樣,在升高中時,把孩子送回老家。她賭,女兒高考時,政策能夠松動。
現(xiàn)在,離女兒的高考,只剩下200多天,崔瑩說:“我愿意用自己一條命,換一張北京的考桌?!?/strong>
最殘酷的賭注
崔瑩一度以為,自己終于賭贏了。
8月31日清晨7點,80多歲的姑姑打來電話:“快看新聞!”她手忙腳亂地打開了電視--早間新聞里,正播放著國務院辦公廳轉發(fā)教育部《關于做好進城務工人員隨遷子女接受義務教育后在當?shù)貐⒓由龑W考試工作的意見》的報道。文件里強調(diào),各地要保證隨遷子女接受義務教育之后,在當?shù)貐⒓由龑W的權利。
一整天,她在電視上看了五遍重播。
崔瑩是黑龍江人,來京工作十年。七年前,她把女兒暖暖接到北京讀書。初三那年,孩子并沒有像其他隨遷子女一樣回到老家,而是在北京參加了中考,升入了一所北京的高中。按照當時的政策,即使讀了高中,孩子也沒有資格在北京參加高考。
“我們想等一等政策?!贝蕃撜f。
前不久,正在備戰(zhàn)高考的女兒,偷偷借同學的手機上網(wǎng)搜索過,低落了好一陣:“還沒出政策,我是不是沒希望了?”暖暖沒有手機,家里的網(wǎng)線也早就藏起來了,崔瑩不想讓女兒知道那么多。
好消息等到了,這位母親卻不敢告訴女兒。沒有最確定的消息,她怕刺激女兒。
很快,她便遭受當頭一棒。
學法律的同學讀了《意見》后,分析道:“上海、北京這樣的城市,原則上年底出臺,還要進一步摸清底數(shù)--說明這僅僅是個框架性的文件。即使到時出臺了,落實執(zhí)行的時間,也是不確定的?!?/p>
9月6日下午,一位與教育部領導私下交流過的記者打來電話:“我把您的情況說了,這位領導之后非常明確地告知,(您的孩子)今年是不可能了。兩年之內(nèi)都沒有機會。”
崔瑩眼前一黑,當晚一夜未眠,偷偷哭到了凌晨。
可第二天,另一個記者告訴她:“跟據(jù)可靠消息,您的孩子各項條件都符合(標準),今年的希望很大?!?/p>
“我不知道該信誰的了?!边@位個子不高的46歲婦女一臉憔悴,她說自己如同“等待著赦免令的死刑犯”。
不是每個記者都同情她。9月初,北京電視臺一名記者,打斷了她的講述:“擔心不能高考,你讓孩子出國不就行了么!美國不行,就去新加坡這樣的小國家啊。”她指責崔瑩不早些把孩子送回老家去。
崔瑩何嘗沒有考慮過這些情況,可總有些希望鼓勵她等下去。
2005年,暖暖還在上小學,崔瑩考下了會計師證,在北京一家企業(yè)當上了財務總監(jiān)。她拿到了北京的“綠卡”--工作居住證,只有7%的在京外來人口能夠獲得的資格。
“購房,子女入學,社保,都可以享受北京市民待遇。我的孩子至少可以在北京讀完高中。”崔瑩話里透著自豪。當時辦理證件的工作人員告訴她,大概過三四年,她甚至有機會獲得北京戶口。
2009年,暖暖升高中時,報考了中央民族大學附屬中學(簡稱“民大附”)的志愿。這是北京唯一一所面向全國少數(shù)民族生源招生的高中,考入這里的孩子,可以在北京直接參加高考,而不用考慮戶籍問題。對于這個朝鮮族家庭來說,這是最理想的結果。
就在同一年,上海公布了新的戶籍政策,擁有7年的工作居住證和中級職稱,并納稅、社保7年的非滬籍人口,可以獲得上海戶口?!爱敃r考慮一番,既然上海都放寬了,北京也快了吧。”就這樣,崔瑩決定賭一把。
“我愛北京”
如果不來北京,這場賭博不會發(fā)生。
1995年,暖暖在牡丹江出生。隨后,崔瑩的父親去世,沒有養(yǎng)老金和社保的母親也身患重病。崔瑩的單位正改制,效益不好,工資只有500多元?!皟蓚€妹妹都在韓國打工,我是老大,得扛起這個家?!?/p>
2002年初,她買斷工齡,告別了小學一年級的女兒來到北京找工作。第二年春節(jié)才能回家。母女一年見一面的日子,持續(xù)了四年。四年級冬天送別時,已經(jīng)長高了不少的暖暖沖進車廂,死死抱著她哭:“媽媽,帶我去北京吧!”她是被生生拽下車的。
“外面下著大雪,破舊的車廂里飄著小雪花?!贝蕃摷t腫著眼睛,“站臺上孩子邊哭邊招手?!?/p>
那輛綠皮火車,時常出現(xiàn)在她的噩夢里。
不久,暖暖跟姥姥吵架,打開8樓的窗戶要跳樓。崔瑩隔著電話:“你現(xiàn)在就跳!媽媽不會怪你!”孩子哇的哭了:“黑板上全是你的影子,我想你?!?/p>
這個事情,讓崔瑩決心把女兒接到身邊。2005年8月,丈夫帶著暖暖來到了北京。暖暖終于看到了夢里的北京。
最初三口人租住在望京,但周圍沒有一所小學愿意接收暖暖。暖暖硬著頭皮學了奧數(shù)班,通過了一所小學的入學考試。
那年的10月1日,一家人到天安門看升旗儀式。5點多鐘,暖暖盯著國旗,臉激動得通紅,扯著嗓子唱國歌?;貋淼穆飞线€說:“我要給老家的同學寫信,我親眼看見課本上的天安門了?!?/p>
隨后,他們在京買了房子。崔瑩希望孩子能升入小區(qū)里的一所初中。聽說特長生可以加分,暖暖參加朝陽區(qū)電子琴大賽,拿了第一名。但學校告訴她:“必須看考試成績?!?/p>
暖暖放學后要去海淀學奧數(shù),晚上9點自己坐公交車回家。冬天的有個晚上,孩子在地鐵上睡著了,一直坐到終點,沒車了。她頂著雪往家走,12點多才到家,棉衣上都結了冰。
崔瑩很是心疼:“她怕我把她送回去,拼命學?!?/p>
欣慰的是,暖暖考上了這所初中。
入學選班干部的時候,她沒選上。崔瑩勸她,咱們跟別的孩子不一樣,還是專心學習吧。暖暖不服氣,她找到班主任,要求重新選。她在講臺上發(fā)表了競選演講,最終當上了班長。暖暖告訴媽媽,“我一定要證明,我和他們一樣。”
很快,這個愛吃北京烤鴨和炸醬面的女孩兒,融入了這座城市。
升入初三前的暑假,學校號召同學們自愿參加國慶閱兵活動的訓練。因為要備戰(zhàn)中考,崔瑩要求她放棄這個機會。兩人發(fā)生了爭執(zhí)。
“60年大慶,這輩子就趕上一次,我不能留下遺憾?!迸畠簣猿终f。
她成了長安街翻花背景方陣中的一員,整個假期都投入了訓練中??釤岬闹形?,頂著太陽在訓練場一遍遍練習,曬得脫皮了。半夜去長安街彩排,九月底常常下著秋雨。暖暖穿著演出裙子,裹著一件比塑料袋還薄的簡易雨衣,凍得直哆嗦,生生練到天快亮。
“孩子每次回家,都沒說過一聲苦。”崔瑩回憶道。
在“我與祖國共奮進”的號召下,有近8萬名北京市大、中小學生參與了這次訓練活動,成為其中一員的暖暖,無比自豪。
這個朝鮮族女孩一度認為,自己已經(jīng)是一個北京孩子了。她不止一次告訴母親:“媽媽,我愛北京。”
傷疤
整個初中,暖暖的學習成績都排在全班前五,時常會拿個第一。初三時,為了能留在北京,暖暖決定報考民大附,這樣,即使戶籍不放開,她在民大附也可以參加北京的高考。
可民大附面對全國招生,每個省只有10多個學生能考上,一直在北京學習的女兒,將和全國各地的少數(shù)民族孩子競爭這個名額。
暖暖告訴父母:“我一定要考上民大附?!敝笏龝a上一句:“您千萬別把我送回去?!?/p>
她拼命地學習,還報了新東方的中考補習班,據(jù)說這里“往往可以將中考成績提高一兩百分”。這一年,教育花銷有3萬多,占了家庭支出的一半,一家三口再沒去過商場買新衣服。
“孩子在北京學習了這么多年,不這樣,怎么能考過那些從小接受應試教育的外地孩子?”崔瑩描述著當時的想法。
暖暖每天晚上除了完成學校里的作業(yè),還要將補課班的語文、英語、數(shù)學等作業(yè)寫完。每天晚上九點多到家后,要繼續(xù)熬到一兩點鐘。她開始不停地喝咖啡,晚上喝,白天去學校同樣帶上三四袋兒。有時候,早晨醒來的崔瑩會發(fā)現(xiàn),孩子趴在書桌上睡著了。
不久之后,這個壓抑的家庭在沉默中爆發(fā)了。
中考前夕,因為嫌父母嘮叨學習問題,暖暖少有地任性了一次,把自己鎖在了屋子里。丈夫的倔脾氣上來了,一腳踹開了門?!敖Y果,孩子離家出走了。”崔瑩閉上了眼睛。
夫妻倆冒著大雨找了兩個小時。半夜的時候,才在另一個單元漆黑的樓道里,發(fā)現(xiàn)了窩在角落里的女兒--她光著的腳丫上沾滿泥巴,渾身濕透了,抱著膝蓋抽泣著。
“我們真的不該給她這么大壓力?!闭f到這兒,她搖了搖頭。
沒過多久,父女倆又吵起來了。父親發(fā)現(xiàn)暖暖的小臂上紅腫地刻上了一行字母“MDF”,以為孩子早戀,刻的是男孩的名字,父親劈頭蓋臉責罵暖暖。
崔瑩勸開了丈夫,坐在女兒身邊詢問:“無論什么情況,媽媽都不怪你?!迸畠和鄣囊宦暱蘖耍骸皨寢專鞘敲翊蟾降暮喎Q,我為了努力學習自己刻的?!?/p>
崔瑩至今記著那傷口的模樣:孩子肉呼呼的手臂上,扎著密麻麻的點狀傷口,青一塊紅一塊。傷口很深,有些地方還沒結成痂。
“我都不敢問她是用什么扎的,扎在了我的心上啊?!贝蕃摵窟罂?,“孩子是我的一塊肉,當時才14歲啊,她得多疼??!”
暖暖最終沒有考上民大附。她升入了自己初中所直屬的高中,成績排全班第六。
得知錄取結果的晚上,暖暖凌晨三點哭著搖醒了崔瑩:“媽媽,您花了那么多錢,操了那么多心,我怎么連普通孩子都不如呢?”
母女倆抱頭痛哭。
初中時,班里的同學還有幾個外地孩子,現(xiàn)在,暖暖成了全班唯一一個“外地生”。那些外地同學,要么中考前回到了老家準備考試,重新適應當?shù)氐慕逃h(huán)境,要么被有條件的家長安排到某些高中的國際班,等待高中畢業(yè)后直接出國。
這兩個選擇是崔瑩不愿接受的:“出國,那么小的女孩我怎么放心,再說,全程花費一兩百萬,哪里掏得起;回去,這些年從來沒回過黑龍江,她會瘋掉的?!?/p>
她們只能選擇繼續(xù)等待。
經(jīng)歷一連串的挫折后,暖暖的成績從高一開始一路下滑。到了期末的時候,排到了全班30多名。沒了方向的她,越發(fā)消極了。
而她手臂上的傷,早就結成了觸目驚心的疤。
救救孩子
經(jīng)過調(diào)整,女兒的成績有了起色。
崔瑩不是沒想過不賭了,今年3月份,她把暖暖送到老家,參加了當?shù)貙W校的一次統(tǒng)考,可北京的教育和牡丹江完全不對接,暖暖成績排名墊底。校方以影響升學率為由,拒絕接受暖暖。
回到北京,暖暖在3個月后的期末考試中,考進了前10名。老師根據(jù)這次考試,給同學們排座位,前10名能坐到前兩排,可暖暖仍然坐在原來的位置。
暖暖去問詢老師,老師當著所有人的面回答:“你是要回老家高考的,先照顧一下大家吧。”
晚上回家,情緒失控的女孩哭喊著,將桌子上的書本和文具都狠命地砸在了地上。
當晚11點,崔瑩在網(wǎng)上發(fā)了一條微博:救救孩子吧!孩子放學回來到現(xiàn)在一直在哭、在喊!因為我們2013年參加高考,一直在等待異地高考政策,可是在哪里報名?蒼天救救我的孩子!
隨后,那些評論“活埋了”她。
“您孩子幾點放學的,一直哭到大半夜,沒背過氣兒去啊?!?/p>
“麻利兒回老家!該干嘛干嘛去,別把您家孩子毀了。”
“即使放開,北京也是最后,門檻最高,哪有你等的份呀?!?/p>
“這樣的家長和大月份引產(chǎn)有何區(qū)別?懷孕之前就知道不符合規(guī)定,硬是堅持,等快生了,男孩就交罰款,女孩就引產(chǎn)騙取同情,還聲討人權?!?/p>
“如果為全國的孩子爭取高考統(tǒng)一試卷,我支持??墒悄銈儏s想去爭取北京、上海這些本身就是不平等高考政策的優(yōu)惠名額,對其他孩子是不公平。”
“這些高考移民利益集團多么可惡!”
在1600多條回復里,這樣的話語占了近六成。崔瑩一條也沒回復,一位網(wǎng)友評價:“這當媽的,心理素質(zhì)過硬?!?/p>
“攻擊、侮辱都不怕。”她說,“但不知道,自己還能不能扛到明年的高考?!?/p>
兩年前,她因為內(nèi)分泌紊亂,動過子宮手術。2012年5月份,因腹部持續(xù)不適,連續(xù)大出血,做了病理取樣手術。大夫告訴她:已經(jīng)病變,是癌癥前期癥狀,建議盡早切除子宮。她怕影響女兒,瞞著病情,一直拖著。因為吃藥,46歲的崔瑩,臉龐總是浮腫著。
暖暖也越來越逆反了。
有一天,暑期補習班的老師打來電話,孩子沒去上課。面對質(zhì)問,暖暖扭頭就要走。壓抑已久的崔瑩,把病情哭著告訴了女兒。暖暖跪下了,“我再也不犯錯誤了,媽媽你趕緊去醫(yī)院吧?!?/p>
一邊往醫(yī)院跑,一邊還要往教育部跑,崔瑩曾經(jīng)問過教育部門,像暖暖這樣在北京上高中的外地孩子有多少,沒人回答她。有研究這個問題的律師說,在北京,上高三的外地學生有4000多人,因為對政策松動越來越絕望,高一高二的人數(shù)低于這個數(shù)字。很多家長抱團取暖,這幾年,崔瑩在網(wǎng)上、生活中,或多或少接觸過不下2000個和她一樣憂心忡忡的父母,有十五六個家長和她一樣,孩子已經(jīng)上了高三。2011年11月17日,崔瑩就作為家長代表之一,向教育部學生處處長反映異地子女高考的問題。
“今年孩子讀高二的家長,一旦有了政策,我們會通知您?!边@位領導回答道,“今年高三的,肯定沒希望了?!币晃患议L聽罷,直接癱在了地上,被攙了出去。
2012年8月底,《關于做好進城務工人員隨遷子女接受義務教育后在當?shù)貐⒓由龑W考試工作的意見》出臺。隨后,一位教育部領導在新聞發(fā)布會上,強調(diào)家長們符不符合標準,要看“這個城市發(fā)展需不需要這個行業(yè),需不需要這個群體”。
這并不是崔瑩想看到的最終結果。
雖然高考還有200多天,可12月初就要填寫高考志愿了,留給暖暖的,只有60天了。黑龍江老家當?shù)氐臅家呀?jīng)結束--這意味著,即使暖暖回去,肯定拿不到當?shù)馗咧械漠厴I(yè)證。
如果這60天沒有任何轉機,只有休學一年--等待北京的新政策出臺。崔瑩托朋友打聽,休學證明必須因為身體因素,或成績極差面臨留級才能申請。不符合條件,沒有醫(yī)生敢開證明。
“退一萬步講,我們等一年?!边@位母親狠狠揪著頭發(fā),“如果,明年政策還是沒出臺呢?”她不敢想。
這些糾結的事情,崔瑩沒敢跟女兒詳細談。8月底的摸底考試,暖暖拿了全班第一名,情緒剛剛穩(wěn)定下來--“她再受不了任何刺激了”。
暖暖17歲了,她剪掉了多年的長發(fā)--因為學習緊張,打理頭發(fā)要花上不少時間。以前遇到不高興的事情,她會把自己關在浴室里,將水龍頭開到最大,戴著耳機在里面大聲唱歌。今年開學以來,她沒再唱過一句,只有拼命地學習。
前些天,她和母親躺在床上聊到了凌晨3點多:我要找個好工作,努力賺錢,在北京市中心和香港分別給您買棟別墅……聽到這兒,崔瑩撩開她的小齊簾,親了親她的腦門。
暖暖半開玩笑地問崔瑩:“是不是我嫁給一個北京男孩,以后我的孩子,就可以在北京參加高考了?”
(文中崔瑩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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